谓我心忧-第5章 树阴照水爱晴柔 new
樱狸子
1 月前

南柯黄粱,乍醒微凉。 恍惚中,绿树阴浓,黍不知自己睡过去了多久。 下意识不知道抓到了谁的胸口,等身边的男人发出低沉的呢喃,她才想起手边的花纹,是在邻里的阿姨循循善诱下学会的杰作。 黍痴痴地笑出声来。 她一边察觉到天色将暗,一边感慨于自己古灵精怪的恋人居然能找到这么好的乘凉处,小寺内,大树下,即使外面骄阳烈火,树荫下的小天地也舒服得能让自己缓缓沉入幻想,梦着来日方长。 绿冠,灰天,彩云傍在橙霞边上。 一次夕落,世界就像换了个模样,变得更可爱了,变得自己感觉更加幸福。 黍阖上眼,感谢自己的生命有了更多色彩,感激自己的命运居然还会有如此巨大的馈赠,感激,是的,唯有感激。 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词汇,能够表达此刻的安心。 风吹树间响,蝉鸣莺在呦,孩童闹寻常……真好,真好。 睁开眼,又有几片树叶飘落下来,大多都随风远去了,唯有一片悠悠缓缓地降在男人的头顶,酣睡着的他没了平时的警觉,滑稽得让人发笑。 黍是不愿打扰恋人清闲的,半掩着面,默默端详起他来。 又是一年过去了,可他还是不像个庄稼人,少了点可亲的憨直,也不真像是个教书先生,底子里没有清高。 两头都不像,即使总在人群里游走,他与别人也都像是个点头之交,没有人能走入他的心里,除了自己…… 黍忍住暗喜,嘴角仍压不住地上扬。 要是让他回到以前的生活是不是对他更好?不。 即使并不清楚他过去真正的生活,黍能感觉到他那时干的很多事,都非出自他的本意。 推想里的他即使那么意气风发,可人若不能按着自己性子而活,又怎么可能觉得幸福呢? 甚至……黍清楚,自己不敢真正去了解他的过去,也不想去探索他的未来。 她太明白,若是自己去看了,自己就会像以前那样,很难再享受当下,再大的幸福也会变成凌迟处罚,心头被一刀一刀刮出鲜血的感觉,她再也不想重逢了。 视野里,冒出汗的男人迟缓地像要扯开胸前的纽扣。 黍再次抓起带来的蒲扇,鹟尾似地轻摇,凉风吹拂着。 可算是让他不再那样焦躁,黍感觉像是照顾着一个孩子,却感觉不到麻烦,想再这么默默关照他。 煞气氛地,少年急促的声音越过泥墙传来:“黍天师!黍天师!你在这吗?!” 听这声音,像是那个冒失的孩子又需要别人擦屁股了。 自己刚想出声回应,语言又被吞咽回去。 躺回树下,躺在恋人边,躺得再靠近一点。 黍臊得脸红,压低嗓子说:“若是把你热醒了,你也不能放开,得抱住我,我答应了才让你走。” 天哪,自己怎么会说出如此娇蛮的话,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? 她感叹于自己的突变,向着男人挪动的速度却没有减缓,只是靠得越近,身子就弯得越低,脸蛋就烫得越红,春心就敲得越重。 拉起他强壮的手臂,搭在自己腿上。 黍暗暗发誓,想着只是这么一次,一次就好,自己想做孩子,想动点坏心思,想偷个小懒…… 想要耍个小脾气,想要只对自己负责,想要只满足自己,这么一次,真的只要这么一次就好,睡醒后自己还会一样做个有担当的大人,所以…… “晚安。” 她主动钻进怀里,续上了那个短短的美梦。 骊龙颔珠,神话故事里的龙往往会和各类奇珍异宝有上关系,可对于当下的这个小小生命来说,那样外在的东西,自己反而不会珍藏。 一箪食一瓢饮,足够生活就好。 未曾想,自己有一天会想打破这个道理,因为自己只是活着,却没真正生活。 这个觉醒来得太晚,以至于太多本可美好的东西,自己没有去迎接,好在回头这件事什么时候都不晚,自己身边的这个人,还能和自己一同创造很多。 黍将又一颗珠宝藏进自己的宫殿中。 闲暇之余便端起来回味一下,如今,还能给别人观赏。 “这也太普通了吧黍姐姐,”挂着眼镜的小姑娘看起来并不满意,“就没有什么更精彩的吗?” “欸?但这已经是,我能想到最美好的回忆了啊。” 本季度降下了第一场雨,降水量不大但早该来了。 雨能带给作物滋润,就也会打在它的叶片上,即使“大荒”这片土地下的雨是没有恶意的,可没有几滴雨打在作物头上,才是最不正常的。 亭子下的黍向外观察,雨方才就已经停了,来得快去得也快,只是还有些停留在顶上的,在眼前滴答滴答落下。 小姑娘沮丧地抱着脑袋:“该怎么办才好,下个月底记者们就要来了,我再写不出来故事就没机会走出去了!” 黍轻柔地摸了摸她:“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如果有才华,那什么时候都会有机会的。” 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姑娘憋红了脸,说不出完整的话来。 黍感受着女孩的情绪,她着急且恐惧着。 为什么会这样呢? 明明十二三岁,中指上侧却已经磨出了粗茧。 黍凝视着那根手指,好似望穿到了另一个地方…… ——“我要成名出书,要离开这个穷地方,我不想当他们一样苦一辈子的农民……”她在纸窗下紧握着笔。 黍一时想不到,该讲一个怎样的道理才能让她明白。 想要依靠自己的能力提升自己的生活,这点肯定是对的,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也应该有的权利。 但面对女孩的情况,自己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。 想了很久,每一个无比正确的道理却又好像说服力不够。 这是肯定的,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她那样的困境,自己没有经历过她的痛苦,又怎么能站在高处劝她积极向上? “聊什么呢?两个人都闷闷不乐的。” 熟悉的男声打断了黍的思考,那是提着两把雨伞的恋人走到了亭下。 姑娘又重燃起斗志:“先生先生,你来啦!快快,这边坐,现在我的故事就只能靠你提供素材啦。” 男人把雨伞放到一边,坐在黍的身旁,悠闲地摘下头上的稻草圆帽。 虽然是黍作为礼物送给他的,但不得不感慨,这顶帽子让他更不像是个教书的样子,给自己打打下手还差不多。 男人漫不经心地说:“那说说看吧,你要写什么,小说、散文还是其他?” “有想过,散文……小说……报道……游记……小说吧,那还是小说吧。” “看来你并不明确自己选择的类型,那我想,”男人搓了搓下巴,“你应该也没想好具体写什么内容。” 姑娘尴尬地笑了:“哈哈,确实……所以才需要拉上你们两个找素材嘛。” 男人点着头说:“我没有布置过这类作业,你又看起来这么着急、迷茫,不像是作为兴趣爱好……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的目的?” “练,练习嘛……同桌说我写的太差,我想证明给他看,所以就……所以就……”姑娘的头埋到了肩膀以下,看起来她并不擅长撒谎。 恋人自然能看穿她的异常,可…… 黍从不怀疑他的能力,可有的问题,问出口了就是在伤人,直接说出来了,则是把人扒了个精光,没有人愿意把自己最羞耻的地方抖露出来,这依旧是一种伤害。 “哈哈,那就聊点别的吧,”男人露出兴奋的表情,“欸黍,你知道她平时的作文写得有多有趣吗?有什么落地就能自己搭建出来帐篷啊,把筷子丢进去就能洗干净的灶台啊,还有我觉得最天才的,能直接在嘴里泡开的面条。” 黍配合着对方:“听上去还蛮有创意的嘛。” 姑娘委屈地吸了吸鼻子:“可先生你给我的分总是不高……” “这个嘛……”男人双手抱胸接着说,“就和我的批语一样,可以多想想你的这些创意可以这么去实现,也可以多想想这些东西能带给人怎么样的便利。后者能让你提升,发现人们的需求的敏感度,前者则是帮助你提升,把创意变为现实的思维能力。总比你用几个重复的概念水到四百字要好得多……” 黍笑出了声,好奇问问:“总不能写完了一个创意就开始复读吧,都写了什么?快和我说说。” “诶诶诶!”姑娘急忙伸着双手扑出身子,“不要声张!不要声张!” 两个人笑得更加欢快,男人擦去笑出的眼泪:“总之啊,既然你有这些创意,再多学习一些,精进一些,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对大家有贡献的人,何必要着急呢?” 姑娘抿着嘴唇,还是不敢说出口:“因为……” “因为着急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觉得到外面那片新天地了,自己就有了光明的未来……” 黍握住男人的手,因为刚才他平静的语气感受不到情感的起伏,太静了,静到让人害怕。 他低着眉,平稳地继续开口:“刚才说的是我,我读书的时候……嗯,那时候我就这么想,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自己错把对现在生活的不满,转嫁成对陌生世界的向往。那是错的,怎么可能在这里痛苦,换到另一个地方就没有了呢?” 意外的是,男人居然第一次主动挪开黍的安慰,她看向他,心里有种酸,形容不明白,只觉得难受。 男人轻轻拍了拍黍的手,他看向她,投来温柔的目光,可这股温柔是忧愁的,像…… 像碧蓝的海一样。 起身向前迈出两步,男人单膝跪在姑娘面前,那是和她平行的高度,有些沉重地,男人将手拍在姑娘肩膀上。 “逃避平凡并不能成就伟大。” 他低下头,像是也在对自己说: “像这稻田里一样渺小的植物,有时也能和宏伟的东西比肩的。” 那时……你也是做了一样的事…… 黍所想起的,是那个真正鲜活的,老神农。 她好像更明白了,自己为什么觉得她会伟大…… “你怎么可能会懂!!!” 女孩忽然悲愤的大喊打破了平静。 黍被这一声喊得茫然,又突然明白了,在女孩的视角里,这里三人,只有她是没走出过的。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痛苦是那么独特…… 黍走上前去,却惊讶于眼前所见。 那个是男人的……温柔的表情,明明像是太阳,可又让人感受到了忧郁的蓝,明明没有哭泣,却写满了悲哀,几近是沧桑。 一个表情,为何能传达那么多情感…… “对不起!” 女孩扑倒在男人的怀里,紧抱着,嚎啕大哭着: “对不起!呜哇——真的……真的对不起!” 黍还是没能彻底理解他们之间所传达的情感,只是…… 她疲劳地坐在靠椅上,闭上了眼睛…… 雨水泠泠作响,夏天的雨总是这样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 好在这是明媚的雨,阳光下的雨并不让人觉得寒冷,打在梁顶上,打在农田里,打在不知道哪一棵好苗子头顶上,噼噼啪啪的,爆竹声一样。 而这种雨,在庄稼人看来总不会觉得是悲,眼见的是喜,是作物要被雨水滋润,积蓄力量再往上长的象征,雨后的几天看不出变化,雨后的几十天,稻子就会长得成熟。 “这雨水柔且爱啊……”黍感叹着。 男人向打着雨伞女孩挥手送别:“什么?” “是说你啦,”黍扮作生气的样子指了指雨伞,“你做了好心人,等会可就得我们共撑一把伞啦。” “你很期待?” “等会就把你栽进地里去……” 男人反而更加欢快,靠着就坐了下来:“好啦好啦,你一点都不会装生气,就不能说点你我之间讨欢心的话?” 另一人则是语气暧昧地回复:“真是麻烦……” 一瞬间,很多话险些脱口而出,黍连忙撤回。 “额……”扭捏地,黍靠在肩上,“白天先让我继续当好姐姐,晚上……再做你的坏妈妈❤……” “咳咳——” 男人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,才敢搂住对方:“有妻如此,夫复何求……”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天空:晚上,大概还会有连绵的雨…… “不过小孩子对于恋爱的理解,果然还是停留在那种强烈的东西啊。刚才问我有没有为了你去冒险,有没有为了你付出多大多大的代价,有没有差点失过命……哎呀,真是的。” 黍用力捏了叹气的男人一把,激动地说:“说到这个!人家问你有没有因此流过血你回答的是什么……” “呜……”男人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,“被咬出来的…的确也算吧……” “哼!”她鼓着脸,翻开男人的手掌连连拍了几下。 啪啪啪响声还没雨点打得大 “反正她也听不出来的啦,黍姐姐饶了我吧……” “可万一人家问别人呢?”黍羞出了红晕,“给小孩子造成坏影响怎么办。” 男人幽幽地低语:“于其担心她,还是先考虑一下别人会怎么看咱俩才对吧……” 黍赶紧用手把脸藏住:“啊啊啊!明明我都故意不去想了……” 双脚胡乱外踢,耳朵也烫得通红,只是遮住脸,其实也根本藏不住什么吧。 “真少女呢~”男人只是淫笑着无声抚摸她的头顶。 羞耻的人是最奇怪的,既想被人安慰,又不想被人看见。 这个规律同样可以运用到现在的黍身上,想要把男人一把推开,又想他乖乖地做个不说话的抚摸机器,可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完美又及时的东西呢,还是默默把情绪消化吧。 “啊没事的,你们的黍姐姐只是在耍小性子呢。” “不是的!” 赶忙解释。可一打开手掌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,黍向身侧转头,果不其然地是恋人正得意吐着舌头。 可恶啊,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么坏心眼的人。 “好啦好啦,”对方握住自己的手,“不这样做的话,你都不知道又要把头埋进沙子里多久呢。你不说今天要检查一批实验作物的性状吗,来给你送伞,结果在这坐了大半天了都。” 经过一通折腾后的黍显得心力交瘁:“也可以不送我这段路啦,什么时候会停雨我都知道。” 看向亭外,她能感觉到还得十多分钟后才会再降雨,够自己走完这段路了。意外碰上了小姑娘还有这个可恶男人,才让自己停留在此这么久。 男人悠哉地接着说:“那就当个护花使者?江湖故事里小娘子都是要有个大侠保护的。” “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……”黍嘟着嘴。 他接着追问:“那能给我一个机会做你的大侠吗?” 哎——明明都老大不小了 啾~ “小娘子”撒娇似地轻吻了一下:“今天就依你。” 路,一个人的路,变成了两个人同行。 这条路又怎么变长了这么多呢?黍默默想着。 路肯定是不会真的变长的。 今天的工作自己只需要稍微协助,也必不可能是因为意外的事情太多,自己变得心急。 那又是为什么?还没等黍想明白,男人用问题打断她。 一路上他都像个好奇地小孩,左处问右处看,明明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,他却像是对这完全不熟悉,黍耐心替他解答。 明明这些知识伴随了自己这么久,可对生活无益,对工作无用,这点微不足道的知识,居然在和他的相处中派上了用处,她浅笑着,心里有了小小的自豪感。 可也就是这份自豪感,像是让自己点燃了什么一样。 黍相信,往后的日子里肯定会更细心观察这片小天地,因为会有一个人,因为自己这点观察去而肯定她。 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不是没用的,而是没有遇上对的时机,那么现在时机既然到了,自己当然会对此多上一份…… 热爱。黍想不到别的什么词汇去形容。 云散开了,阳光又重新变得火热,男人撑开雨伞,邀请黍躲在底下遮阳。 和他同行不是错的,自己只想过不被淋湿,却没有想到还有在这之外的事情,即使一时的难受自己能够容忍,可…… 黍一同握住伞柄,觉得什么也不用去思考了。 两个人相伴着走完同一条路。 男人眼睛里闪着光:“你们这装修后气派了不少啊。” 黍平静回复:“就是因为大家这样肯定了我们做出的成功,所以才要更努力地回报他们啊……结果有个可恶的家伙总在妨碍我。” 他耸了耸肩:“真不这样了你又不高兴。” “呵呵~就是因为你听得明白我才敢这样说啊。” 能和他拌嘴真是开心。黍一边想着,一边踏上台阶向前走去。 不经意间,一滴汗水滴在了自己手上,太阳出来后,夏天就是这么炎热。 忽然黍想到了什么,踩着碎步,叫住男人,走下楼梯。 他没走出院子,应着呼声,掉头接近。 黍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,微热的水喷出:“都忘了奖励奖励你了。” 待水转凉,黍将打湿的手帕拧干,温柔地擦拭恋人的面庞。天气这么热,他怎么不会流汗?愿自己的这一举动,能给他带来少许清爽。 黍的擦拭是仔细的,因为这不是一种应付,她想把对方的脸擦个干净,但…… 有道痕迹,是怎么都擦不掉的: 那眼角的皱纹…… 他的眼角怎么可能会出现皱纹…他才不到三十岁……只是自己看错了……吧…… 黍的手停下了。 心如死灰 望穿了那几道痕迹,时间向她辩解着,自己并非真凶。它拿出了一个物证,一个只有黍能看见的场景: ——男人在殿堂里握着酒杯,头顶的吊灯照出了杯内诡异的色泽。 她傻了:“你这么聪明…怎么可能看不出来……” 是啊,不可能,这怎么可能呢? 黍说的是对的。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? ——他的身后,是两个玄黑的身影。 这是所有局外人最想看见的精彩情节。 是局内人的悲剧 一座围城,外面的人想进去,里面的人想出来。 成功走出来的人,又已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? ——一只手给倒地的他喂下一粒药丸。 他通过了测试,冥冥之中的存在这才安心了。 安心,源自信任,某人的安心得源自火验般的信任。 敲进钉子,再拔下,木板上的孔洞是顾全大局的必要牺牲。 ——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什么都没有发生…… 时间完成了自己的申辩,将黍请出了公堂。 不存在的醒木敲下:一切,真相大白…… 没有更多的判决 黍感觉到了汗水划过了太阳穴。 阳碳烹六月啊…… 抬头看去,太阳的光辉不允许自己无法直视,这世间最高的地方,挂着的,就是这样的东西。 春秋季还能带给人温暖,到了夏季就待人刻薄,到了冬季便待人冷漠,太阳是好是坏,取决于它的脸色。 地上的生命们的确需要太阳的光辉,但森林的美好、草原的美好、平田梯田上发生的美好,可全都是由太阳以下的生命们创造的啊。 为何他们的美好是否能够延续,全都要看太阳的选择? 太阳尚且都还是无情物啊…… “需要我陪你一下吗?你看起来不太好……” 男人将伞多分出点给黍,柔和地问道。 她却看到的是种沧桑感。 黍谢绝了,她第一次拒绝一个人的好意,很清楚要是自己让他陪伴,便难免会哭出来。 她不允许恋人看见自己的眼泪,不允许自己向他施加更多不必要的负担。 两个人分道扬镳,走向彼此背对的方向。 “下午好老师,你终于来了,嘿嘿今天有个好消息告诉你……”少年兴奋地向她报告今天的收获。 黍挤出笑容回应,假装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。 一个人走后,一群人涌上来,耳边嘈杂得发烦,不是因为人言,而是不断的、低沉的耳鸣。 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。 可若是心乱了,那还有什么事能做好呢? 黍明白,太明白了,但她现在不允许自己停下,不能让自己停下,她必须用工作来填补自己,塞满自己的时间,让自己的头脑无法停歇。 不然只要一刻,一瞬间,当自己又重获喘息的毫秒,巨浪般的痛苦就一定会将自己卷走。 嗡—————— 她以为自己能够面对,但当那种恐惧迫在眉睫时,自己完全没有想象中坚强。 嗡—————— 她只是不想再看见最亲近的人离开了…… 晚一点,可以不可以晚一点,自己在那时一定就能更勇敢坦荡了。 嗡—————— 脚底踩到将什么踩得稀烂,抬起脚,糜烂的果实布满着灰绿的霉丝。 时间在这时对黍施予报复。 酸辣的胃液涌出了口腔…… 余下的事情黍就完全记不清,只感觉眼前昏黑、混乱、天旋地转,自己又重返了那片混沌。 学生们让她赶紧回去休息。今天的事不多,本就是可以不用来的,是自己为了私心,才导致在这里献丑了。 清理仪表,黍走向那人同样的方向,踏上了同一条路。 一个人走在,熟悉的路上。 伸手抬起一片干叶,可怜的叶片还没吸够露水就已经被太阳烤干。 而现在露水堆集在它的身上,升腾白气,在不久的未来又会积云成雨,再次落下。 逝者如斯,再独特的生命也得进入这套自然流转的系统里。自己本该如此想的…… 皱眉闭目,黍紧紧抓住胸口。 可这里还是还是痛啊。 她责骂自己虚伪,明明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劝导别人,作为局外人讲大道理,自己遇上痛苦就无法释怀。 她又责骂自己愚蠢,明明懂得那么多道理却不能真正吸收,只能嘴上念念,落实不到实处,缝合不了伤口。 她想起来一年前的晚上,憋不住眼泪。 责骂自己失信,说好了会感激深爱自己的人,会坦荡地接受他的离开,可真正看见了还是…… 还是…… 黍只能无助地跪在地上:“谁能来帮帮我啊……” 自己推开了别人,还在向外求救。 她鄙视这样的自己。 一个孩子在哭泣,天地一角在下雨。 夏雨,夏天的雨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可那是对于人而言的,对比夏虫命长的人而言的,同一场雨,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长度。 对于夏虫来说,所谓的夏雨,不过是自己短短的生命里,长长一截的灰暗时期,自己忙碌一生不过也就是图个善终。 但造化就是弄人,它要用洪水淹没你所创造的,要用洪水带走你所爱的,要用一场又一次的夏雨带走你生命最重要的东西——你的活着的意义,最后是你的生命。 黍不是夏虫,但她所爱着的人不幸就是。两个人,都是。 起初离开的是老神农,那么,现在呢? ——“做人辛苦吗?” 等到黍再睁眼,她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仍在雪地时的样子,一个故事最开始的样子。 质朴的农人在懵懂少女面前掀开袖子:“当然辛苦啦!你看我手上这些冻疮……我年纪轻轻的,下雨的时候就已经会腰疼了。” 时间为什么又要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…… 北国风光,万里雪飘。 黍跪在雪地上,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“大荒”,漫天白雪,看不出美,只能感受到寒意。 没有水泥房屋,没有农祭广场,没有看不到边的农田。 这里只有雪,只是雪,雪填不满肚子,雪只能吞噬所有生命,树木被压垮,草地变冻土,这里不应该有生机。 眼前和自己长相一样的懵懂少女,与坚守于此的年轻农人,便是某个故事的原点。 “哎,你是神仙肯定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,可难受啦。” “那是什么感觉?” “肚子很疼,五脏六腑好像拧在一起似的疼。整个人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,坐着也不是躺着,也不是,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。” 农人耿直地说出自己的感受:“就像世上所有难过的事,都撞在同一天发生在你身上。” 少女依旧困惑:“那是什么感受?” 黍想起了后续,痛苦地捂住耳朵。 那句话就如利剑穿心一般,依旧穿透一切阻隔直达自己:“比如…你最爱的亲人、最好的朋友离世了,你知道他们再也回不来了……” 心底泛酸,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 两人也长久沉默了,黍只能听见雪风的声音,只能感受到钻入脊髓的寒意。 少女傻傻站在那,点头也不是,摇头也不是,眉毛沮丧地垂下:“我还是不明白……” 黍的双手砸落在雪中:“我都明白了……” 明白什么了? 她软弱地崩溃了:“我骗你说我已经见惯离别了!我骗你说生老病死没有什么悲伤的!我骗你……我骗你以为我是一个大人……我只是…不想让你担心我……” “你并没有骗我啊,”粗糙的手从背后擦去她的眼泪,“你现在不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吗?” 怎么可能…… 眼前是那个黍骗她,开春要带她去的地方。 沙沙沙~~~ 春风吹出千层金浪,翻滚、飘摇,穗子在暖阳下闪耀着。 再也看不见冻土、冰雪、断树,生灵从蜗居的角落探出头来,迎接朝阳,属于它们的、温暖的太阳。 连绵叠嶂间,一批小人迈出薄雾,唱着号子,领着工具,踏上征途,逢山就开路,遇水便搭桥,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们步入美好生活的脚步。 美丽的天地,属于每一个凿开壁垒的朴素劳动者。 大雪冻不住这片土地,再寒冷的也在这化开了。 沙沙沙! 一双旧步履踩在清新的绿草上,有些陌生了的故友走到面前。 农人端坐,没有丝毫改变。 本该乌黑的头发从发根处向外蔓延出灰白,眼眶深陷,眼睛浑浊,皮肤有些松弛,明明嘴角那颗美人痣强调她本该有的容貌,但在长久地辛劳下,还是没能敌过时间。 农人坐在黍身边:“现在明白了吧。” 明白什么了? 她像以前一样迷茫:“我…我还是不明白……” 农人温和地笑着:“会为了一件极小事高兴,会为明知结局的事情难过,会有期待,有不舍……” 黍摇着头:“做人就是这样的感受。” 时间让她明白做人是什么感受了。 “也就是因为都明白这些感受,才会彼此包容帮扶,我们都明白孤独的痛苦,所以才会相互陪伴。我嘴笨,脑子也笨,我居然没告诉你那最重要的……” 一个弥留的残影还给黍欠了千年的拥抱:“你的痛苦我们也懂,我们也能和你担待啊……” 啜泣着,黍悲愤地回答:“你们怎么会懂……” “因为对于我们来说,我们也要离开最爱的人了啊。” 那声音是悲而不伤的。 也是时间,时间让她忘记自己为什么想要作为人。 人,一撇一捺,相互扶持,在一起的时间太久,一半便忘记了之所以会在一起的理由。 是的,黍都忘了,忘了自己所想要的是什么。 她想要的,是所有生灵都渴望的,不再孤独。 既然自己害怕分离时的孤独,凭什么就能说别人不害怕? 只是黍扶持别人太久,不允许自己示弱,因而忘记了自己也能被别人理解,在别人怀里示弱,被别人帮扶。 这种人从来都不遥远的。 时间到了,强风带走了不存在的世界。 残渣被暖流吹散百里之外。 一个亡魂彻底睡去了,一个生命方才醒来。 嘴唇微干,眼皮沉重,脑中空白。 眼前的是,熟悉的天花板。 她只感觉自己回来了,但不记得回到了什么地方。 是红色的绳结,木窗边挂着的红色吉祥结,让自己能够解答为什么这里的一切有种熟悉感。 那是一个多生事端的男人,对搏一善终的心愿象征。 在自家的床上,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。 刚才那个梦,清晰得有些可怕,甚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入睡时不做恶梦了。 “什么是真的呢……哪里才是梦……” 黍疲劳地独自呢喃,空白的大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 嘎吱—— 意外的,身穿干练布衣的中年女性推门而入。 木色的房间里,两人对视。 乡长走近床边关心询问:“小姑娘看你倒在路边叫我来的,出现在这没什么奇怪的。” “啊,谢谢你,也替我谢谢她。”黍乏力的身体还不允许自己起身。 中年女性点头示意:“会说的,不过你怎么了,男友送小姑娘雨伞生气了?人还专程跑过来还呢。” 欸?! 黍难堪地说:“别挖苦我啦,我怎么可能那么醋坛子。想起了一个人而已……” “她……作为报告上的理由也足够了。” 黍能听出背后的意思:“你知道为什么?” 胸口有些沉闷,屋内的光线虽然充足,但紧锁的木窗让空气无法交换。 女性悠悠地转过身打开窗户:“我的妈妈十多年前就走了,爸爸没过几年也是。算晚来得子,我一出生,他们也就只剩三十来年的寿命了,没能看见我幸福的小家……” 外面的世界是光明的,即使迫近黑夜,但窗外的动物们还能趁着黄昏的余晖回家,孩子坐在父亲的单车上,冲着家中的母亲挥舞着手臂,可能是期待与她分享今日的所得吧。 女性看向夕阳,黍能理解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忧愁。 哎——她长舒的那口气是三个人的遗憾 “别的就不多说了,你有个能信得过的男人,多和他聊聊。规则上不允许,但说不出的心里话也能找我……像今天一样。”中年女性转过身来。 黍欣然回应:“麻烦你多担待了。” 两人相视一笑,一种默契是无声的,一种沟通也是在目光间传递。 安心,是即使此刻天塌下来都不会害怕的安心。 女性话锋一转:“哦对,那个鞭子我放你衣柜了,咳咳……这个只能你自己面对了。” 尾巴让黍的身体弹射坐直。 惊愕!慌张!最后是反应过来的后怕! 嘴巴反复张合却说不出话来,双手胡乱比划更是没一点帮助,尾巴反复拍打被褥更谈不上缓解压力。 “那那那,衣柜里的呢?!”黍着急地大叫。 …… …… …… 沉默了。 只有两个不知所措的目光对望。 乡长拉一拉紧贴着的脖领。 嘎吱—— 她羞着老脸关门离开。 只留下一句: “注意身体……” …… …… …… 黍的脑瓜子嗡嗡的。